凌晨五点半，天还没有大亮，阴阴沉沉。
我们一行三人钻进皮卡车，从坪阡小镇出发了。
一路上，行人鲜见，旅游大巴和小汽车也很少。沿着盘旋的公路，皮卡车向着镇西二十公里处的大九湖湿地驶去。
虽然起得早，脑子尚未完全清醒，但我仍舍不得在车上打盹。令人眩晕的深不见底的山谷、跌得粉身碎骨的飞湍瀑流、张扬着虬枝铁干的巴山冷杉，窗外这一幕幕风景如同过电影一般，接二连三从我眼前掠过。
向导把皮卡车开得又快又稳，不到一个小时就驶入一片平坦的谷地。这种感觉，颇像是进入了陶靖节笔下“豁然开朗”“土地平旷”的世外桃源。
很难想象，平均海拔一千七百米的华中屋脊神农架，居然潜藏着一片如此绿意盎然的广阔湿地。在绵延起伏的群山的环抱中，它恬然而眠。
即将抵达湿地核心区时，透过车窗，我们看到远处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老房子。
大九湖湿地不是早就进行过生态移民搬迁工程了吗，为什么还留着这么一处民居呢？
大概是看出了我们的疑惑，向导告诉我们，这就是黄老板她家的老房子，早已不住人了。至于为何没有拆除，他也不知其中因由。
当年他初到大九湖湿地参加工作时，办公和生活条件艰苦，黄老板的父亲亦即这里的老书记，不时邀他至家中吃饭，用这种质朴的方式为他改善伙食。
他所说的黄老板，正是我们昨晚投宿的那家民宿的主理人，瘦高个儿，皮肤白皙，四十来岁，特别爱笑。
此刻的大九湖湿地，除了我们，还没有其他访客来叨扰。
群山葱茏蓊郁，披着薄薄一身水汽织就的轻纱；湖面平滑如镜，倒映出山的起伏、云的层叠、鸟的轻盈。偶有野鸭子从湖边的水草中钻出，悠闲地凫向远处。
眼前的美景来之不易。
数十年前，居住在这里的村民为了生计，排干湖泊和沼泽里的水，垦荒种地。
靠山吃山，靠水吃水。湿地区丰富的林木资源自然成了采伐的对象，森林覆盖率因之大幅下降。得天独厚的气候条件也要充分利用，很快，这片平川上建成了大型高山反季节蔬菜基地，土壤也受到严重污染，沼泽湿地更是急剧萎缩。
值得庆幸的是，人类的认知水平在不断提升，这片高山沼泽湿地的生态价值和科研价值浮现了出来。
一系列保护措施落实后，大九湖濒危的生态环境得到了挽救。
旷日持久的破坏，需要日积月累的修复。
如果说时间是最好的见证者，那么访客就是最好的质检员。
终于，大九湖迎来了一批又一批游客。
做餐饮，开民宿，村民们有了新的创收途径。只是，“好景”不长。
为了更好地保护这难得的典型亚高山泥炭藓湿地，大九湖开始实施封闭化管理，餐饮、住宿等经营服务一概停止。对于尝到旅游红利的村民们而言，这不啻晴天霹雳，当头一棒。
不仅如此，扎根湿地数十年的村民们也要搬迁到坪阡的古盐道上去。
曾经的古盐道上，新建了一批明清川鄂风格的房屋。房屋都是面阔三间，高三层，外加半层高的阁楼，屋后还带一个院子。这居住条件，这建筑质量，不比大九湖湿地里的村民自建房要强得多吗？
只是，村民们早已习惯了在家门口挣钱，怎肯轻易挪窝？
这个时候，黄老书记站了出来，带头搬迁，成了坪阡小镇的首批居民。
订民宿的那天，向导就曾告诉我们，在移民搬迁这事儿上，黄老书记是吃了亏的。
住宿的那天晚上，与黄老板闲谈，她告诉我们，这座民宿她家当年是花五十万元买下的，而后来的搬迁者则采用自建的方式，总高四层半，成本才三十万元。
说起往事，黄老板一脸的平静。
是的，这样算起来，她家不仅房屋总价多出二十万元，而且少了一层楼，这就意味着要少三五个房间，每年旅游旺季要少挣几万块钱。
“钱是挣不完的，够一家人生活就行。最重要的是一家人健健康康。”对于同样开着民宿的左邻右舍，黄老板并不眼红他们挣得比自家多。
她的丈夫有自己的工作，儿子在松柏（神农架林区政府驻地）上初三。
聊到她儿子并不亮眼的学习成绩，黄老板笑道：“他不是学习的料，我们也不逼他。”
在她眼中，孩子以后的路还很长，也不止读书一条出路，光她自己焦虑也没有用。她听过见过一些逼孩子读书酿成的家庭悲剧，不逼孩子按父母的意愿去规划人生，她反而更轻松自在一些。
这就是黄老板，一个活得通透、过得恬然的女人，就像我眼前这片滋养她、哺育她的大九湖湿地一样，历经沧桑，回归本初。
从大九湖返程的时候，我不禁再次望向黄老板的老房子。这座孤独的老房子静静地立着，就像一幅山水长卷，因了它的存在，多了一分人间烟火气。
也许，这就是它没被拆除的原因吧。
它见证了大九湖湿地生态的恶化与修复，见证了熙熙攘攘的游客来了去去了来，也正在见证着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。（文/肖龙）
